岳如戈

王杰希在一片黑暗中睁开了双眼，略略感受了一下自己发干的嘴唇，在与困倦斗争了三秒钟之后，无奈地掀开了盖在身上的被子，起身去倒了一杯水。

他一脚踩在了木质地板上，空调的寒意顺着从地上向着脚心传递。他微眯着眼睛，听着饮水机里液体流出的声音，然后估摸着松下了按压的手。

坐回床上的时候，他睁开了双眼，摁亮了床头柜上的手机。他的视线里一片模糊，于是他努力地盯着那白光看了片刻，终于清醒地看见黑色数字机械而冰冷地显示7月6日03:12，配着微草全队着绿色队服的合影，显得格外刺眼。

他叹了口气，无意识地解锁，然后瞄了两眼朋友圈。张佳乐那家伙第十二赛季如愿以偿地抱得冠军归，退役之后的生活过得倍滋润。这都过了一年了，还是满世界到处跑。虽然时光飞逝，可是总让人觉得他一扫从前的忧郁气质，显得更年轻了。由于时差的缘故，王杰希猝不及防地刷出了一条他在某个文艺小资的欧洲小镇里的照片。

王杰希没什么兴趣地打算关掉手机，却一不小心地手滑点了个赞。他微微蹙起眉，微信点赞经常要收到些奇怪的消息，他觉得麻烦。等他定睛一看，却发现自己的微信ID已经排在了一个人的后面。

叶修自从世邀赛之后就配了部手机，虽然据说这家伙是个夜猫子，但是显而易见他对于网游更有兴趣，至少王杰希很少在朋友圈看到他的身影。

脑子里还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就见叶修直接给他发了条消息。

“哟，大眼你这是失眠了？”

“没有。”王杰希坦诚地实话实说。

“哦，那就是突然惊醒？”

“……”王杰希无奈，“是。”

“哦……”对方敲了这句话之后却是半天不见反应，当王杰希正准备关掉手机的时候，那边又突然弹出了一句话。

“生日快乐。”

王杰希愣了一下，发现自己几乎已经忘了。他默默地回了个“谢谢”。

王杰希心里那种翻滚的窒息感——像是天边墨色吞噬人灵魂般的压抑，俗称空落或者孤独，突然间就消失了。他安静地关掉了手机，拉上被子，这一次，意识终于很快地陷入了黑暗中。

这是第十三赛季的夏休期，而离王杰希的退役会发布会过了不到一周。这一周里他几乎每晚都会突然从漩涡中挣扎着醒过来，然后再陷入一种质量低下的睡眠状态。
他告别的毕竟是十载春秋，和满载青春与荣耀的战场。
倒是今天，他终于睡到了当清晨的几缕阳光爬上他的被角时分，才渐渐苏醒。

王杰希舒畅地伸了个懒腰，却听见床头柜上的手机在嗡嗡作响。他随手抄起来，逐个礼貌地回复那些似亲非疏的生日祝福。最后，他才点开已经炸开了的微草队内群。

群里的大家排队刷着强烈要求王队出来约饭的热情话语，王杰希心下一阵无奈，嘴角却带上了几分自己都不知道的笑意，然后答应了。

“在？”

袁柏清寂静地看着自己的手机，震惊了：“在……叶神找我有事？”

“你们今晚在哪吃饭？”叶修单刀直入。

“我靠，”袁柏清瞬间警惕，“你干什么，你要来砸场？”

“你猜？”

袁柏清决定恶心一下敌方：“说吧，你喜欢柳非，刘小别还是高英杰？”

叶修一看就知道这人存心恶心一下自己，只可惜微草的孩子都怕老王，愣是完美地避开了正确答案。他还没来得及回复，对方已经刷了一排“我给你分析一下，小别不错的……”过来。语句详实，逻辑演技，头头是道。

“我喜欢王杰希，”叶修冷漠地打断了他，鄙视着他的脑洞，“你再不说你们在哪吃饭我就截图发给刘小别了。”

袁柏清觉得自己心脏不太好。

微草聚会约在了一个普普通通的饭店包房里，大家一路嘻嘻哈哈地推进，以许斌为首的一众邪教徒不约而同地想要向王杰希灌酒。王杰希发现这群人现在真是儿大不中留，以前他们多懂事多听话啊，现在一个两个一肚子坏水。

其中灌得最开心的要数袁柏清，连刘小别都被他这种不怕死的精神吓到了。袁柏清心里暗自叫苦：我是被胁迫的！不是我方太勇敢而是敌方太狡猾。

所幸王杰希也没有摆出一副平时的高冷模样，来一个战一个来两个战一双，到了最后临近醉倒的边缘时才匆忙喊停。于是众人终于从喝酒转战到了吃饭，迷迷糊糊间却也谈得很开心。

有时候陪他们闹一闹也挺好的，王杰希想着。

酒足饭饱，窗外却不巧地下起了雨。众人纷纷摸出手机打算叫车，不料等大家走得差不多了，王杰希叫的车却迟迟不来。

许斌见状便想着跟司机商量商量换个目的地，打算让王杰希先走，却被王杰希拒绝了。

“你先回去吧，我刚退役，微草明天还要加训。”

许斌想了一下，执意把王杰希送到了一边的咖啡馆门口才离开。

王杰希笑着对他挥了挥手，却直到许斌乘车消失在路上也没有进咖啡馆。他扶着墙体走到一边，安静地靠着一根柱子发呆。

王杰希不算是能喝酒的人，虽然他清楚自己的底线在哪，现在也确实没醉，但是身体的反应非常不舒服。他面色里带着潮红，太阳穴隐隐跳动，疼得厉害。

这时候他的手机突兀地响了，他接了起来，只听见电话那头的司机抱歉地告知自己被堵在路上了，询问要不要帮他换个单。

王杰希礼貌地拒绝了对方的邀请，说自己另想办法。对方见他态度坚决，只得遗憾地挂了电话。

谁料王杰希刚挂断电话，正准备重新闭上眼睛靠在柱子上的时候，就见到一个人影一手插着裤带一手撑着伞向他走来。那人西装革履的模样像是个人五人六的上班族，但走路姿势和叼烟的样子却又透着大写的随性。雨水顺着伞沿留下，一片湿气里竟也倒影出几分帅气。

“我开车送你呗？”叶修转了转手里的钥匙。

王杰希沉默了片刻，狐疑地看着他：“真的不会撞车吗？”

“我说，”叶修的车驶入流水般的车队里，抽开空扫了一眼王杰希眼下薄薄的一层乌青，“你最近休息的不好啊？”

“你退役之后，立刻就按时作息了？”王杰希反问。

“那倒没有。”

王杰希愣了一下，似是惊讶于他的坦诚。

“我的生物钟本来就是凌晨三点。”叶修补充说。

“真的？”王杰希当然不信，挑了挑眉。

叶修不说话了。

“嘴硬。”王杰希不以为然，眼底一片温润的笑意。

前方红灯大亮，叶修无奈地踩下刹车，随着车流缓缓停住。夜晚的B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着炫耀这座城市的喧嚣。王杰希扭头看向窗外，却听见耳畔一声惊雷。

“王杰希，”叶修的认真地叫了一遍他的名字，声音低沉却清楚，“我喜欢你挺久了，我们在一起吧。”

车内的空气霎时间凝结成了透明的晶体，只有灯光在上头折射反射。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王杰希淡淡地问了句：“什么时候开始的？”

“第十赛季，微草主场战兴欣，兴欣胜。”

王杰希的脸瞬间黑了。

其实叶修说的是实话。

那时候兴欣战胜了微草，队员们全部欢呼雀跃，嚷嚷着要在附近宵夜。他们找了个二楼靠窗的地方，叶修的座位角度，恰好一抬头就能看见外头。

结果他就见了王杰希遣开了身边所有的人说是要一个人走回微草俱乐部，那人一米八一的背影就独自晃荡在小路上，头顶是天边惨白的弯月，脚下是B市冬天光秃秃的纸条投下的斑驳，微草的队服也被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银。他走得不快，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挪，一看就是副沉思的姿势。其实王杰希的身材很标准，但叶修却莫名觉着他的背影很消瘦。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就在王杰希的身影即将消失在叶修视线里的时候，叶修看着王杰希突然回头一望。叶修那是多快的反应啊，立刻低头看碗里被辣油浸泡着的面。等到他意识到这么做完全没必要，便匆忙抬头的时候，他已经看不见王杰希了。

叶修为自己的心虚暗自好笑，却又在心下琢磨了好一阵子。

这是要多寂寞的人，才会走到一半突然回头，看看有没有人看自己啊。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那你呢，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前面的车子动了，叶修踩下了油门。

王杰希愣了，转过头看着他，直接被气笑了：“你怎么这么有自信？”

“哪能啊，”叶修熟练地打着方向盘，“这个在英语里怎么说来着……？哦对，你大可以答个将来时。”

王杰希偏头靠着窗，又是一阵沉默。

过了很久，他突然间说话了。

“第八赛季，你刚退役的时候。”

叶修刚退役没多久，微草就恰好在常规赛上碰上了蓝雨。两家虽然是死对头，但其实王杰希跟那两位正副队长交情匪浅，在话唠的要求下，三人打完比赛就去宵夜了。

席间话题换了两三轮，最后还是扯到了荣耀上。恰好蓝雨下周打嘉世，三人就一块分析了一下现在的嘉世。

王杰希讲着讲着突然晃了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只听见黄少天突然问：“你们说，老叶怎么就突然退役了呢？”

“他没有商业价值，嘉世估计早就看他不顺眼了。”王杰希平静地斟茶，“不过我觉得刘皓也有落井下石的嫌疑，那人一看就狼顾之相，叶秋太大意了。”

黄少天听得一脸懵逼：“你们皇城根下的人都这么封建迷信，还在搞古老的风水学吗？”

“略懂罢了。”王杰希夹菜。

“王队好像对叶秋的事情特别上心啊。”喻文州笑盈盈地说。

王杰希筷子一抖，脸上的表情却没什么变化：“荣耀史上最大的Boss，能不上心吗。反正下周是嘉世主场，你们说不定有机会遇到他，可以当面问问。”他说着抬起头，却恰巧对上了喻文州意味深长的眸子。

后来黄少天私敲他说，嘿还真让你说中了。

“你见到叶秋了？”

“见到了，他就在嘉世对面一网吧里。”

王杰希起身离开了电脑，站在宿舍的阳台上听着冷风喧嚣。B市冬季掉光了树叶的枝干将头顶的新月团团围住，他一口饮尽了杯中冰凉的水，才压下心头涌起的莫名情绪。

王杰希又一次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可是这一次，他甚至连意识都还来不及清醒，手就不小心碰到了身边温暖的恋人。王杰希触电般地把手缩了回来，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此时窗外皓月当空，一泻千里。金色的轮盘之下，既无寒枝，亦无疏桐。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