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如戈

王杰希滑动鼠标，看见了下一个患者的名字，心里猛地一揪。

他弯曲了一下冰凉的手指，反复告诉自己不至于这么巧的，然后点下了“叫号”。

他抬起头，很有几分紧张地望着门口。只听门轴转动吱吱呀呀，一个颀长的身影走了进来。

真的是叶修。

这五个字无疑给了王杰希一阵暴击。踏入王杰希门诊的人大多意味着要鬼门关里走一遭，哪怕王杰希本人号称妙手回春医术高明，也不能改变每一次手术都有风险的事实。

“大眼儿，”来人倒是大大咧咧地往椅子上一靠，“好久不见。”

王杰希静静地端详了一阵叶修的检查单，叶修需要的那种手术他主刀过不少，成功率放在当下国内是个首屈一指的数字。但他却全然没有松了一口气的想法，只是揉了揉眉心说：“立刻去办住院手续。”

“立刻去？”叶修闻言一愣，“我的行李还在酒店里……你总得给我点时间退房吧？今天这么晚了，明早吧？”

王杰希抬眸扫了叶修一眼：“你住在酒店？”

叶修没吭声。

王杰希一面掂量了一下，他一向是个很有分寸的人，既然叶修不说，他也不会问。另一面却是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行，医院的病房太紧张了。你今晚就过来把液输上。”

叶修一脸好笑地看着他，等着他给个解决方案。

“医院快下班了，你赶紧去办手续吧，”王杰希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也很是淡定。他把病历推回给叶修，站起了身，“房卡给我，我去帮你check out。”

幽静的走廊上“嘀”地响了一声，伴随着蓝光一闪，王杰希压住门把手，打开了房门。

一股烟味扑面而来，逼的人直接皱起了眉头。他走进房间里四处打量了一下，叶修的东西不多，也没有丢得到处都是，收拾起来挺快的。

他把东西都丢进叶修的小箱子里，看起来从家里搬出来的时间不长。他在心里下了这么一个判断。

最后他走向桌子上的电脑，麻利地把充电线拔了下来，卷起来塞进了箱子里。却看见叶修的电脑屏幕直接亮了，王杰希准备走近帮他关机，却扫到了叶秋发来的聊天信息。

“把手术时间发过来，我瞒着爸妈给你请个护理，像你这种生活能力战五渣的混账要是死了，世界也是很无聊的。”

还有一条消息却是离上一条时隔了很久才发过来的。

“我说，你出柜不是为了气爸妈吧？”

王杰希握住鼠标的手微微一顿，反手直接把笔记本的屏幕合上了。

叶修竟然是弯的，他想，早知道当初就应该放手一追了。

王杰希和叶修是大学校友，叶修长他两届，王杰希是他相当看好的校学生会主席接班人。彼时两人都惹眼的要命，一个嘲讽一个高冷，算是校园里一道风景线。医学院的人历经数人学生会主席，都说两个人一前一后分庭抗礼；至于那些慕才的女生们，则是这么评论的——

东邪西毒，各霸一方。

两个人的关系一直很好，王杰希高中一毕业就跟家里出了柜，对自己的感情拿捏得甚是到位，喜欢不喜欢心知肚明。叶修对他这点心思却是知道不点破，王杰希那么有度的人，言情小说里“耗着别人不拒绝的都是人渣”的那一套不适合他。

两个人就这么天天粉饰太平你来我往唇枪舌剑着，倒也懵懵懂懂地过了一些名为“青春”的年岁。后来叶修出国读研，王杰希天天给自己心理暗示，两个人直接断了联系。

王杰希回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B市的交通状况你懂我懂，不服不行。他满意地从护士长那儿拿过了叶修被没收的手机，走进病房里查房去了。

叶修的手机被没收之后倒是老实了不少，王杰希通过自己的专业知识欣慰地判断出这人已经睡着了。入眠的叶修脸面虚浮，眼睛下压着一层厚重的乌青。

王杰希叹了口气，回头嘱咐护士长叫她别客气，看见烟直接收了就行。

身为一个标准的医学院学生，王杰希曾经多次对叶学长不健康的生活状况嗤之以鼻。他本人要握手术刀自然滴酒不沾，烟只在压力最大的时候尝试过最寡淡的一款Mild Seven，并且在被叶修以“娘烟”的名义给予了毫不留情的鄙视之后就放弃了。

过了这么多年，叶修果然是一点没变。

“欸，”王杰希正对着病床发呆，刚刚下手术台的副主任方士谦突然一拍他，“宵夜吧？”

王杰希咬下一口榴莲酥，甜汁混杂着香气滑入食道，他却无心享用。方士谦从一坐下来就以一种不怀好意的目光看着他，容是自己定力再强也经不住这样的考验。王杰希咽下嘴里的食物，终于抬起了头：“什么事？”

“你身上……有烟味。”方士谦一字一顿，笑得意味深长。

王杰希夹菜的手一顿。

他一直是个有自觉的医生，怎么可能顶着烟味到处跑，熏着患者了怎么办？

这么简单的道理方士谦不可能不知道，同时他们的嗅觉也都是正常的，那么方士谦说这句话的意味就是耐人寻味……而又显而易见的了。

医院里关于王杰希这个高龄优质单身男青年的八卦可谓漫天飞舞，方士谦是其中唯一一个知道真相的人。王杰希现在都记得那是一个年会，“新晋青年主任”被疯狂灌酒，并且人民群众最后毫不留情地把高冷的主任，丢给了平日里看上去还能跟他友好交谈几句的副主任。

结果王杰希第二天中午吃饭的时候王杰希就隐隐感觉气氛有些诡异，等到吃完了起身离开，对面的方士谦才终于抑制不住体内燃烧的八卦之火，抬头单刀直入：“叶修是谁？”

王杰希接着把筷子伸了伸，又重新开始夹菜，而方士谦也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今天我碰到他办住院手续，稍微有了点接触，我觉得吧……你们俩挺好的。”

王杰希这次咀嚼的动作再也没停下来，只是没说什么话，心里却露出了一个冷笑。

是啊，能不好吗。

但凡未得到，但凡是过去，总是最登对。

第二天来签字的叶秋敲开了他办公室的门，王杰希意外地发现这人居然跟他的孪生哥哥一样面带乌青，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

叶秋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苦笑了一下：“那个混账出柜了，家里面天天鸡飞狗跳，我爸妈骂不着他，可不就只能找我的麻烦了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王杰希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了，“我一直以为他是……”

“据说，”叶秋没好气地摊开了手，“他在大学没毕业之前，自己也是这么以为的。后来他出国回来天天没日没夜地加班，最喜欢逃掉爸妈安排的相亲。我本来就想着估计是大学里或者在国外受了什么刺激吧……这次他单位体检查出来阴影，爸妈立刻帮他安排了来看病，结果他听说是你……”叶秋的眼神一下子犀利了起来，“他把自己关在房里抽了一晚上的烟，第二天早上爬起来就出柜了。”

“这么说我该感到荣幸了？”王杰希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倒是直直地望着叶秋。

叶秋跟他僵持了一阵，最后移开了目光。

下午王杰希去看了叶修，不出意外地看见叶修苦大仇深地打量着自己。他面无表情地拎着护士那儿上缴的烟盒，晃了晃：“别做梦了，等你康复了再谈。”

叶修揉了揉太阳穴，觉得这年头一手带大的学弟长大了就是不听话。

“上午你弟弟来签字了。”王杰希继续说。

“噢，”叶修抬起头，脸上的萎靡不振或是生无可恋的情绪一扫而空，平日里的吊儿郎当也随之消失不见，眼神里难得地透着万分认真，“他说的，都是真的。”

王杰希没说话，一大一小两只眼睛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叶修。

“我本来觉得，没有缘分也就不强求，”叶修的神色也没什么波澜，“只是我又恰好遇上了你，我突然就觉得……不应该放弃。”

“你真有自信。”王杰希冷笑一声。

“哪里，”叶修纠正了他，“上场打仗讲究一个背水一战，破釜沉舟，懂不懂？”

叶修的手术很成功，王杰希表示再观察一个星期就可以出院了。

鉴于想让这个人闲住基本是天方夜谭，王杰希干脆也懒得管他，反正每晚护士查房的时候在就行了。

叶修放下耳机，揉了揉被黄少天摧残的耳廓，叹口气跨下了床边，准备去医院里走走。结果他刚出门一步，就看见几个护士焦急地往王杰希的门诊部跑。

“哎哎哎，”叶修拦住了其中一个他认识的，“怎么了这是？”

“王主任那儿……”小护士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有人在医闹！”

叶修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小护士这才意识到眼前的这人是谁，脸上似乎又着急了几分：“叶先生你别冲动啊……有保安的……”

怎么能不急，叶修迈开双腿就朝着门诊部跑了过去。

他到的时候王杰希正站在闹事患者面前，中间隔着个保安却也安然自若：“对不起先生，您不签字我们就不能放你走……”

“这是怎么回事？”叶修走进，拉了拉方士谦的衣角。

“那个人拒绝在告知书上签字，”方士谦也是皱着眉头表情肃穆，“他说家里穷，做不起那么贵的检查，王杰希就让他在告知书上签字。以前可是有患者没签字后来出了问题跑来状告医生的，医生直接败诉讲都不用讲。”

“我凭什么要签字？”那人还在嚷嚷，“你们这就是不想负责，你们这是非法扣留！”他的神态里透着一股得意洋洋，仿佛在说“老子就是不签字你能拿我怎么样”。

“报警吧。”叶修丢下一句话，跻身进了人群。

那个患者还在嘶声力竭地撒泼，却突然被一股力量推到了地上。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嘴里大声喊着：“打人了！医生打人了……”

“眼神不好下楼左转眼科不送，”叶修凑近了那个患者，“你哪只眼睛看到了我是医生啊？还有医生怎么了，白大褂一套就得活该忍受你这种人是吗？”

他裹着病号服，一句话相当有说服力。

王杰希觉得这一幕莫名其妙的眼熟。

当年读大学的时候，有一次团委和学生会联合搞一个项目。叶修再三鄙视了团委老大的策划书，无奈团委那帮人油盐不进，最后叶修干脆地撤了人手让团委一个人搞去了。

最后团委项目彻底崩盘，校园论坛上便有不少学生会的猪队友开始冷嘲热讽，类似“看团委那帮撒比我们主席早劝了你你不听”，结果团委的那帮人也断不是省油的灯，开始扯着“you can you up,no can no bibi”的大旗引导人民舆论。最后两拨人马在网上撕得不可开交，叶修被届时学生会宣传部副部长黄少天烦了一天之后无可奈何地在当天晚上打开了论坛，准备围观一下战况。

结果等他点进去的时候人民舆论已经彻底跑题了，一群带着粉红色少女心和泡泡八卦的帖子占据着整个首页。他翻看了好几个帖子，才哭笑不得地明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向风评不谙世事的高冷水仙兼学生会主席团成员王杰希万年一次地针对“你行你上”这一无耻幼稚的逻辑错误开了大号发言。

“我评论一个电冰箱，还要会制冷啊？”

此举被届时宣传部部长喻文州给予一语道破的犀利评价：“学生会主席和他的接班人一脉相承，天生护短。”

再看如今的这一幕，真是所谓……

似是故人来。

结束了疲惫的一天之后，王杰希脱下白大褂，走出了门诊室。

走廊上已经空无一人，暖黄色的灯光昏暗又静谧，他披上长风衣准备离开，却被一个坐在恰好没有光线的角落里的人反手拉住。

叶修腕上带力向着自己的方向一扯，王杰希重心不稳一个踉跄就堪堪地落在了他的面前。王杰希伸手扶住了叶修的膝盖，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片阴影铺面压了下来。

叶修在他的嘴角落下一个吻，然后起身说，我们去吃饭吧。

歌词大多扯淡而矫情，王杰希恍惚地想着。

哪怕是得到，哪怕是当下，他仍然觉得叶修是最好的。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