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如戈

王杰希快要十七岁的那个夏天，终于跟家里达成了共识。
彼时王夫人靠在卧室门框上看着眼前冷静的少年收拾箱子，却好像没什么要帮忙的意思。过了很久王杰希把箱子合上，金属扣“啪”的一声响了。王杰希提起箱子准备走向门口，却发现母亲没有要让开的意思。他皱皱眉头，一动不动地跟母亲僵持了一阵，空气里眼神都胶着。
“妈，我们谈好了的。”少年的眼神平静而又透着坚定，轻声说。
王夫人叹了口气，慢慢走开了。
王杰希走出卧室，穿过狭长的回廊，六月的热风朝他迎面扑来，吹拢少年的发梢。
王夫人突然又叫住了他：“你能见到小叶吗？”
叶修。王杰希在心里咀嚼了一下这个名字，似乎总和稚嫩孩子的恶作剧挂钩。可如今年岁都依稀，记忆都斑驳。

叶家和王家是四九城大院里的世交，叶家三代从政，王家则是在王杰希父母那一辈改行经商。小时候王杰希父母忙得不行，王杰希便长在祖父祖母的大院里。大院里同龄的孩子就那几个，属他跟叶家兄弟玩得最好。
叶修消失的那年王杰希十三岁，叶家对外绝口不提长子的去向，只是王家与他们着实交情匪浅，才知道了这一桩辛密。那时候王夫人在饭桌上叹气说好久没见到小叶了，你跟他还有联系吗。
王杰希顿了一下，咀嚼完嘴里的食物，然后说，有啊。
叶修走的那天四九城里暴雨倾盆，风夹杂着水汽强势地刮入走廊，王杰希上完课却发现就算撑着伞也走不出教学楼半步。他想了想决定开机，不然家里叫了车来接也不知道。
只是刚刚开机就见一个对话框弹了出来，被标记为“叶修”的联系人向他发了条明晃晃白底黑字的消息：“我走了，不要太想我。”
王杰希愣了愣，想起那人没有手机，回复道：“你在网吧？”
“确切地说，是杭州的网吧。”叶修秒回。
跑得还挺远，王杰希心下想着，却没有多少波澜。明明是这么疯狂的事情，被那人说出来却很是自然而然。
“为什么？”他老套地问了句，心下却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打游戏。”果不其然，那边坦然地回答道。
王杰希在记忆中搜刮了一下电竞行业目前的发展水平，皱了皱眉头：“很辛苦吧？带钱了吗？”
叶家虽是军政出身，从小教养得严格，却同样在物质条件上不曾亏待过。叶修就算不是娇生惯养，也未必受得了离家出走后的生活。
“一般般，也就那样吧。”看了眼那人的回复，王杰希想，那就是没带多少钱了。
这么艰苦朴素？王杰希慢慢想着，那写个游戏……就真的这么有意思吗？
那是已经有了支付宝和微信的时代，可惜对面是个生活在没有手机社会的原始人。王杰希干脆自己注册了一个，然后挂上了一张银行卡，反正他自己用支付宝的机会也不多。
“你方便借个电话吗？我把帐号给你，也没多少钱，你有钱了再还。”
那边不知在干些什么，一时半会没回复。王杰希握着发烫的手机，眯着眼睛听雨打在栏杆和屋檐上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震了一下，叶修说了声谢谢，旁边跟着一串数字。
很久以后苏沐橙吐槽叶修的穿衣品味动不动就是淘宝爆款，叶修一摊手说冤枉啊，这你得找大眼，这个锅我不背的。
熟悉的声音被转换为电信号穿越秦岭淮河而来，两人在电话里交谈了几句后王杰希叫住了他。
“你的游戏……真的很好玩？”王杰希问出这句话的同时就有些后悔。
索性叶修没嘲笑他像自家老妈，而是悠悠地回应了一句：“你们政治老师有没有告诉过你，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一定有机会见到的，”王杰希语气平静，“不过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罢了。”
王夫人指了指玄关放着的一个袋子：“哦，那你把这个带给他吧。”
王杰希哭笑不得想说这些吃的都是有保质期的，我是去训练营又不是随队打比赛，何况这还是夏休期，不过转念觉得这种事情想要办到总是不难的。
“你不是一直觉得他带坏了我？”王杰希拎起那个袋子。
“嗬，”王夫人露出了几天来的第一个笑容，“你们几个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自己的孩子我还不清楚吗？”
奇了怪了，王杰希心想，叶修总能把人气的半死，在长辈这儿的名声却很不错。

王杰希踏入微草俱乐部的时候和多数人一样，只是个普通的训练营学员。
不过报道的当天战队表示了相当程度上的
重视，队长亲自下来查看训练情况。王杰希刷卡登陆，发现周围一圈人里魔道学者至少占了一半。
王杰希自顾自地坐下来开始了训练，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一片阴影从侧面扫过来。王杰希无暇分心，键盘一抹就跟着对面PK了起来。
等到屏幕上出现“荣耀”两个字的时候王杰希才有空转过头去，然后立刻被吓了一跳：“队长？”
林杰笑得很和蔼：“打得不错，录像了吗？”
王杰希点了点头，意识到林杰是要他当场回放之后点开了录像。
“这里，”林杰指着屏幕里王杰希突然拉高的视角，王杰希精确地按下了暂停，“是怎么想的？”
“拉高视角刚刚好可以退出对方的视线，还可以……”王杰希下意识地回答。
林杰摇了摇头：“一石二鸟是吗？我明白，我是想问，你操作的时候是如何产生这个意识的？”
林杰从王杰希点开邀战的那一刻起就站在了他身后，从王杰希的视角里看完了整场比赛。这个少年出人意料的出招方式令人防不胜防，更可怕的是很多个瞬间王杰希自己的视角里甚至和对手的一样空空如也，但攻击却不差毫厘。
眼前的这个少年仿佛屏幕里带着尖帽子身披长袍的魔道学者，能够用电脑操作出真正的魔法。少年踏光而来，万千星辰都为之黯淡。
“大概是……直觉吧。”王杰希顿了顿，还是给出了最真实的回复。

那天晚上林杰请全训练营的小孩吃饭，但是他究竟把目光对准了谁许多人都已心知肚明。
王杰希观察了一下周围却什么也没说的低头扒饭，林杰倒是觉得这小孩心思缜密又沉稳，恐怕活得有些孤单。
饭吃到一半方士谦手机响了，摸出来一看直接拍腿：“公会那边说，野图BOSS开了！”
一群人瞬间炸开，吃完的没吃完的纷纷丢下了碗筷跑向训练室，战队的几位也互相使了个颜色，一群人在林杰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抢BOSS去了。
“都有谁？”
“蓝雨……”方士谦一边开机一边扫了一眼消息，“还有嘉世！”
王杰希的心里咯噔一下。

最后BOSS还是落入了嘉世。
“这个叶秋！”方士谦愤慨地一锤桌子，“看我下周去找他真人PK！”
微草战队第一赛季战绩平平，这群热血又努力的年轻人竟然全队留下，放弃了整个夏休期地加训。这下子连俱乐部老板都看不下去了，干脆地拍板组织了几天集体旅游，还敲定了风景绝佳的杭州。
王杰希听完犹豫了一下，转头问林杰自己刚好有事要去杭州一趟，能不能跟着自费去。
“我保证不会影响训练的。”王杰希很诚恳地表态。
林杰沉吟了一下，还是同意了。
话音未落林杰的电脑就响了起来，王杰希只见一个熟悉的头像弹了出来。
“这家伙，”林杰噼里啪啦地打字，“真是狡猾。”
他身后的方士谦眼尖得很，一眼就扫到了自己的账号：“靠，打探敌情呢这是！队长你别理他！”
只见对话框里的“一叶之秋”道：“藏什么呢？微草的治疗退役了，这个就是新治疗了吧？有什么必要啊谁不知道似的？”
“呵呵，你觉得自己什么都知道还问我干什么？”林杰不为所动。
“真是小气，”那边鄙视他，“欸我看你们队里好像有个魔道还不错啊，老林你不是吧，我看你还没到要退役的程度啊？”
王杰希突然间就觉得房间里静了下来，静得他能够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不可能猜得到的。
“有没有搞错！”方士谦叫了起来，“叶秋这个人还真是卑鄙无耻没有下限！队长你千万不要听他的！”
林杰倒是很沉着：“你想知道啊？自个猜去吧。”他转头看王杰希，“你看，真是一个都不放过。”
“这个就是叶……秋？”王杰希艰难地把“修”字咽了回去，辛苦地忍着笑。
“就是他。”林杰摇摇头，“现在的小孩子真是闹心……下周你有机会或许可以见到他，不过千万别和他PK，你现在还是藏着比较好，知道吗？”
王杰希点了点头。
这四年里他就见过叶修两次，都是过年时候，听说和家里闹得不欢而散，第三年也就没回来。

飞机降落在萧山机场的时候恰是一轮红日喷薄而出之时，众人伸着懒腰准备回酒店补觉，却听见林杰嘱咐大家晚上要集合，嘉世老板不知道从哪听说了微草的行程，非要请吃饭，叶秋也在。
“这人真是，拿了冠军都不回家……”一提到叶秋队里就有人皱眉。
王杰希心说他倒是想回，哪有那么容易。
晚饭的时候陶轩果真在楼外楼订了包间，一桌人客客气气地落座，却又不怎么客气地打量着对方。
吴雪峰笑眯眯地说对不起，小队长他有点事过会才能来，方士谦立刻不客气地说什么事啊，打荣耀呢吧？是不是前几天刚抢了我们BOSS怕我们找他算账？
“谁怕了谁怕了？”叶修嘴里咬着烟推开包间门，旁边还带了个特漂亮的妹子，“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站一双，哥几时怕过你们？新人我看你很嚣张啊，是不是就是那个暴力奶？”
“哎呀老叶你可以啊，”马上有人打趣，“女朋友挺漂亮的。”
“什么女朋友，这是我妹……”叶修说着走进饭桌，突然一下盯着一个位置不动了。
王杰希听见他声音卡顿，慢慢的把头从菜谱里抬了起来，眼睛对上了叶修的，笑了笑。
对面那人彻底僵住了，王杰希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神色从迟疑切换到震惊。
“愣着干啥呢？”林杰看叶修的样子以为他在疑惑，“这就你那天特好奇的魔道小朋友。”
王杰希站起来朝他伸出了手：“前辈你好，我是王杰希。”
“你好，”叶修反应了过来，伸手和他握了握，“叶……秋。”
报上这个名字的时候他清楚地看见王杰希挑了挑眉，眼睛里划过一丝促狭的笑意。
他们心照不宣地说着初次见面请多多指教哪里哪里后生可畏的客套之词，眉目里都是笑意。惊得微草战队的人对这个不开嘲讽的叶修频频投去诧异的眼光。

王杰希披着浴袍从浴室走出来的时候门铃恰响，他一边想着自己没叫客房服务一边走向猫眼。熟悉的轮廓站在昏暗的走廊上，来者散漫地一手夹烟一手拎着电脑。
王杰希拉开了房门：“这里有烟雾报警器，你还是赶紧把烟掐掉比较好。”
叶修神色复杂地跟着他进了房门。
“我妈叫我给你的。”王杰希从冰箱里取出一袋正宗的北京美食放在叶修面前。
“那就好，”叶修松了口气，“我见到你的时候还以为阿姨再也不会让我进你们家门了。”
王杰希失笑：“我也这么想，可是看上去你在她那儿很受欢迎。”
“我记得你不是去了‘现在不努力将来去隔壁’的人大附中？”
王杰希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
叶修盯着他看了很久，突然笑了笑，笑得王杰希心里微微一动。
“要不要来一把？”他打开了电脑。
果然是来打探敌情的，王杰希摇摇头：“我们队长再三嘱咐我不要跟你PK。”
“那就不PK，一起去抢个BOSS怎么样？”叶修退而求其次。
“抢了算谁家的？”王杰希懒得搭理他，“就算你现在试出来了我这赛季也不出道，明年的事谁说的准？”
叶修依旧非常执着，好说歹说拉着王杰希坐下来开了机。王杰希刷卡登陆的时候到时忽然想起了什么：“你什么时候多了个妹妹，叶秋知道吗？”
“我朋友的妹妹，”叶修的声音很平静，“我提过的那个……苏沐秋。”
王杰希沉默了。
突然间一道白光闪过他们的眼睛，雷鸣四起，暴雨倾盆。王杰希看向落地窗，只见雨水被风拍在玻璃上，看上去顷刻就要碎掉。
“看来一时半会走不了了。”叶修循循善诱，“来打游戏呗。”
两个人确实也没什么好干的，王杰希扫了一眼快要零点的右下角，准备看看叶修到底想干什么。
荣耀的地图非常广博，叶修带着王杰希一路狂奔，眼看着周围的人由少到多再到少。最后他们来到了一个就只剩下他们俩的山坡上，坡上场景也是雨天，不过是江南烟雨。
使用技能的音效想起，王杰希一惊准备接下攻击，却看见技能是打空的，只留下了一串颜色的印记。
王杰希顿时记起小时候的年夜，大院里的小孩总是喜欢聚在一起放烟花和爆竹，莫不欢喜热闹。
他很快反应过来叶修要干什么，便靠着椅子看他在雨中乱放技能。
“生日快乐，欢迎来到……荣耀的世界。”这一声伴着雨声响起，右下角的时间顿时清零。
王杰希抬起头看叶修，嘴角带着笑意地突然凑近了他。
王杰希十七岁的时候谈了两场细水长流的恋爱，与荣耀，与叶修。
他很多年后都不曾忘记自己的十七岁的生日是个雨天。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FIN.